七十万的仇人
"花了七十万,给自己买了个仇人。"姑姑周桂荣放下茶杯,声音像是飘在空中的一片枯叶。
我倒了杯热水推到她面前,看着她苍老的脸上那抹苦笑。
姑姑已经六十有五,一辈子没结婚,皱纹爬满了她的脸。
她的眼睛里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疲惫,似乎连灵魂都被掏空了。
我家在东北一个叫青河的县城,爷爷那辈有五个孩子,我爸排行第三,姑姑是老大。
姑姑年轻时是县里有名的会计,后来调到省里的棉纺厂,一干就是三十多年。
那时的国企待遇虽说不高,但胜在稳定,还能分房子。
姑姑的日子过得清苦,从不添置新衣,一件灰色的确良上衣能穿十多年。
即使在冬天最冷的时候,她也舍不得开电暖气,总是披着一件半旧的棉袄,蜷缩在小方桌前算账。
"没钱就没法活,攒下钱来才有底气。"姑姑常这样念叨。
我们都知道,姑姑的积蓄在家里是数得上号的。
表弟张明辉是姑姑妹妹的儿子,比我小三岁。
他父亲在他五岁那年出了工伤去世,留下他和婶婶相依为命。
婶婶在县里的服装厂做缝纫工,收入微薄,日子过得紧巴巴的。
正因如此,姑姑对表弟格外疼爱,逢年过节必定带些东西去看望他们母子。
"这孩子命苦,没爹疼,咱得多照顾照顾。"姑姑每次回来都会这样说。
表弟聪明勤奋,高考那年以超出重点线二十多分的成绩,被省城最好的大学录取了。
那天,姑姑激动得眼泪都出来了,抓着我爸的手说:"老三,明辉有出息了!"
我至今记得姑姑当时脸上那种骄傲的神情,仿佛表弟就是她亲生的孩子。
那是1998年,国家住房制度改革刚开始,单位不再分房,商品房开始进入普通人的视野。
表弟大学毕业在即,面临着去向问题。
省城的大单位不好进,如果回县城,又似乎辜负了那么多年的苦读。
一次电话里,表弟提到他有意留在省城发展,但住房成问题。
挂完电话,姑姑坐在那台老旧的"红灯牌"缝纫机前发了一晚上的呆。
那年夏天,蝉鸣如雨,姑姑请了半个月的病假。
她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的确良衬衫,提着一个旧布包,乘着绿皮火车去了省城。
邻居李大娘见了她,还打趣道:"老周啊,这是要上省城大享福去?"
姑姑只是笑笑:"去看看我那外甥,马上毕业了,得给他置办点东西。"
两周后,姑姑回来了,看上去比走时老了十岁。
她的布包里少了一沓存折,多了一把闪亮的钥匙。
"给明辉在学校附近买了套房子,五十多平米,虽小但够单身小伙子住了。"姑姑靠在床头,声音里透着疲惫和欣慰。
那年省城的房价已经到了七八千一平,七十万,几乎是姑姑一辈子的积蓄。
"值得!咱这辈子没成家,能帮明辉在省城站稳脚跟,也算没白活一场。"姑姑喝了口茶,眼里闪着满足的光。
我们都被姑姑的举动震惊了,却又觉得情理之中。
从小到大,她就把表弟当成了自己的孩子。
那段时间,县城里传得沸沸扬扬:"周桂荣真是个大傻子,把一辈子的血汗钱都给了外甥买房。"
还有人说:"那小子有了房子,能记得她这个姑姑才怪呢!"
姑姑从不辩解,只是淡淡地说:"自家的事,外人不懂。"
转眼五年过去,表弟在省城一家外贸公司站稳了脚跟,收入不错。
他还娶了同事李巧云为妻,两人婚礼简单,连个像样的酒席都没有。
姑姑坐了整整十几个小时的硬座去参加,带去了两万块钱的礼金。
"这孩子结婚,我这个当姑姑的怎么能不到场?"她说这话时,眼里满是期待。
婚礼上,表弟忙前忙后,只简单地跟姑姑打了个招呼。
晚上的饭局上,姑姑被安排在离主桌很远的位置,几乎无人理会。
回来时,姑姑只说了句:"年轻人办事,讲究简单,挺好的。"
可我从她微微颤抖的手指间,看出了她心里的失落。
每年春节,表弟都有理由不回老家:"工作忙""单位有事""孩子小,不方便长途奔波"。
姑姑从不责怪,反而每年都要去省城看他们一次,带着自己腌的咸菜、县城的木耳和蘑菇。
那一趟趟绿皮火车,载着姑姑越来越佝偻的背影,驶向省城又驶回。
2003年的腊月,姑姑从省城回来,我去看她。
屋里很冷,煤炉上的水壶冒着寒气,炉膛里的火苗一明一暗,照得墙上的影子忽大忽小。
她坐在窗边,目光落在窗外光秃秃的老槐树上。
"明辉最近忙,都没时间陪我吃顿饭。"姑姑说,声音里有掩不住的失落。
"那巧云呢?"我问。
"她带孩子也忙,见了我就埋怨房子小,没地方给我住。"姑姑苦笑了一下,"我睡沙发就行,可她嫌影响孩子休息。"
我听了心里直冒火:"姑姑,那房子可是您出钱买的啊!"
"嘘,不能这么说。"姑姑连忙打断我,"那房子早就写了明辉的名字,是他的。再说了,年轻人有年轻人的生活方式,咱老人家就别添乱了。"
她这么一说,我更心疼了。
明明是花了自己一辈子积蓄给外甥买的房子,到头来却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。
"这小两口,真不懂感恩!"我忍不住说。
"你懂啥?"姑姑叹了口气,"明辉这孩子从小没爹,性格要强,我要是表现得太明显,他会觉得我是在提醒他欠我的情。"
这就是姑姑,永远替别人着想,从不为自己辩护。
又过了两年,表弟有了自己的孩子,一个胖小子。
姑姑知道后,高兴得不得了,掏出五千块钱让我爸带去给孩子买营养品。
"姑姑,您养老的钱都快给光了。"我爸劝她。
"有啥养老不养老的,看着明辉一家子过得好,我这心里就踏实。"姑姑笑着说,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。
然而,姑姑再次从省城回来时,脸色却不好看。
我给她倒了杯热水,她久久不语,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。
"怎么了,姑姑?"我轻声问。
"巧云嫌那房子小,说什么当初我要是多出点钱,买大点的房子,现在孩子也有自己的房间了。"姑姑苦笑着,"那时候我把棺材本都掏空了啊。"
她望着窗外飘落的雪花,轻声说:"花了七十万,给自己买了个仇人。"
这句话刺痛了我的心。
我从未见过姑姑这样脆弱的一面,她一辈子坚强独立,如今却因一句话而心碎。
"明辉不是这样的人啊,他以前多懂事。"姑姑像是在自言自语,"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?"
"姑姑,您别这么想,您对表弟的好,天地可鉴。"我安慰她。
"人心都是肉长的,谁不知道冷暖?"姑姑摇摇头,"可我不怪他们,年轻人有压力,房子小确实不方便。"
看着姑姑的白发和枯瘦的手,我忽然意识到她老了,真的老了。
那个曾经在厂里干得风生水起的会计,如今只剩下一副疲惫的躯壳。
我想起小时候,姑姑背着一袋子糖果来看我们,笑容比糖还甜。
我想起表弟上学时,姑姑每月都从自己微薄的工资里挤出一部分寄给他。
我想起表弟考上大学那天,姑姑激动得一夜未眠。
如今,这一切换来的却是"房子太小"的抱怨。
那年冬天特别冷,姑姑病了一场,高烧不退。
表弟打电话来,姑姑竟强撑着坐起来,用最平静的声音说:"我没事,你们别担心,好好照顾孩子。"
挂了电话,她又倒回床上,额头上的汗珠滚落下来。
"他们要是知道我病了,会担心的。"姑姑虚弱地说。
我和爸妈轮流照顾姑姑,直到她的病好转。
表弟始终没有出现,只是在姑姑病好后,寄了一箱水果来。
姑姑收到后,高兴得像个孩子:"明辉还记得我呢,真好。"
就这样,时间一天天过去,姑姑的白发越来越多,背也越来越驼。
她很少再提起表弟,但每次接到表弟的电话,她都会放下手中的一切,生怕错过一个字。
那年过年,全家人都聚在爷爷家吃团圆饭。
炉子烧得正旺,屋里暖洋洋的,充满了年的味道。
姑姑穿着一件新买的红色毛衣,看上去精神了许多。
我正给姑姑夹菜,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。
打开门,表弟张明辉站在雪地里,身后是抱着孩子的妻子。
他们的脸被冻得通红,身上落满了雪花。
"姑姑!"表弟喊了一声,声音里带着哭腔。
屋里一下子安静下来,所有人都望向门口。
姑姑愣在那里,筷子停在半空,脸上的表情凝固了。
表弟快步走进来,一下子跪在了姑姑面前。
他的妻子也跪下了,怀里的孩子被吓得哇哇大哭。
"姑姑,对不起,我们不该那样对您。"表弟说,眼泪在寒风中几乎要结冰。
姑姑急忙去扶他:"快起来,快起来,大过年的,这是做什么?"
"不,姑姑,我不起来。"表弟固执地跪着,"这些年,是我忘恩负义,辜负了您的心意。"
原来,表弟的公司最近效益不好,面临裁员,他差点丢了工作。
在最困难的时候,没有一个所谓的朋友愿意帮他。
那天晚上,妻子又抱怨房子小,他突然大发雷霆:"这房子是我姑姑倾其所有给买的,你有什么资格抱怨?!"
妻子愣住了,这才知道当年买房的全部真相。
"明辉从来没告诉我房子是您全额出资买的。"表弟妻子红着眼睛说,"我一直以为只是您帮忙付了首付。"
姑姑摆摆手:"都过去了,别提了。"
"不,姑姑,我们不能不提。"表弟坚持道,"这些年,您来看我们,我们总是推三阻四,甚至连住的地方都不愿意给您腾出来。"
"我是个没良心的东西!"表弟重重地磕了个头。
姑姑急忙去拉他:"傻孩子,你这是干什么?快起来!"
"姑姑,我对不起您。"表弟泣不成声,"从前是我太自私,太要面子,怕别人说我靠姑姑,才刻意疏远您。"
"孩子,叫姑奶奶。"表弟妻子抽噎着对怀里的小男孩说。
小男孩怯生生地喊了一声:"姑奶奶好。"
这一声稚嫩的问候,像一把钥匙,打开了姑姑心中的枷锁。
她颤抖着走过去,一把抱住了孩子。
眼泪顺着她布满皱纹的脸颊流下来,却带着笑意。
"好孩子,好孩子。"姑姑抚摸着小男孩的脸,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表弟。
"姑姑,我们想接您去省城住。"表弟站起来,认真地说,"我们已经换了一套大点的房子,有单独的房间给您。"
"是啊,婶婶,"表弟妻子接口道,用家乡的称呼叫着姑姑,"孩子一直念叨着要见您,您就跟我们走吧。"
姑姑愣住了,她看看表弟,又看看表弟的妻子和孩子。
"你们不嫌我这老太婆碍事?"姑姑的声音有些发抖。
"姑姑,您怎么会碍事呢?"表弟紧紧握住姑姑的手,"没有您,就没有我们今天的家。"
姑姑的眼泪流得更凶了,她用手背擦了擦,笑着说:"傻孩子,亲人之间哪有什么仇人。"
"再小的房子,也是爱的寄托;再大的房子,没有亲情也是冰冷的。"姑姑看着满屋子的亲人,笑得格外温暖。
窗外,雪越下越大,可屋里却暖意融融。
那个原本冰冷的冬夜,因为一声道歉,一句问候,变得格外温暖。
后来,姑姑真的搬去了省城,和表弟一家住在一起。
表弟夫妻上班时,她负责接送小外孙上学放学。
姑姑说,这是她这辈子最幸福的日子。
有一次,我去省城看姑姑,看到她正在厨房里忙活,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,眼里满是笑意。
"姑姑,您这是在干啥呢?"我问。
"给明辉炖排骨汤呢,这孩子工作太辛苦了。"姑姑笑呵呵地说,像是在谈论世界上最幸福的事。
小外孙在一旁写作业,不时抬头问姑姑问题。
姑姑放下手中的活,耐心地给他讲解。
那一刻,我看到了姑姑眼中的满足与幸福。
表弟下班回来,第一件事就是问姑姑:"姑姑,今天感觉怎么样?有没有不舒服?"
姑姑笑着摆摆手:"好着呢,别瞎操心了。"
晚饭后,一家人坐在一起看电视,说说笑笑,其乐融融。
临走时,表弟送我到门口,低声说:"这些年,是我混账,辜负了姑姑的一片心。"
我拍拍他的肩膀:"能醒悟过来就好,姑姑这一生,就指望你了。"
表弟重重地点点头:"我会好好孝顺姑姑,弥补这些年的亏欠。"
回县城的火车上,我想起姑姑曾经说过的那句"花了七十万,给自己买了个仇人",不禁莞尔。
七十万,在姑姑那个年代,几乎是普通工人一辈子的积蓄。
她把这笔钱给了表弟,不求回报,只希望他过得好。
虽然经历了一些波折,但最终,这七十万买来的不是仇人,而是一个完整的家,一份迟到但真挚的亲情。
我望着车窗外飞驰而过的风景,想起姑姑临别时对我说的话:"兰子,记住,亲情不在金钱的多少,而在彼此心中的位置。"
是啊,世间最珍贵的,不是金钱,而是那份刻骨铭心的牵挂与思念。
姑姑用七十万换来了晚年的幸福,这笔买卖,值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