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
孟丽是凭空出现在村口的,这个衣着光鲜的异乡人像团烈火,烧得村妇们睁不开眼。她踩着绣金线的缎面鞋,纤腰摆得柳枝般招摇,在满地泥腿子中间格外刺目。
"你们这些蠢女人!"她捏着鼻子后退半步,仿佛闻见了什么腐臭,"活该被男人当牛马使唤,瞧这糙手糙脚的,哪个男人会心疼?"
说着掰着青葱似的指头数起来:"要我说啊,就得找桀骜不驯的狼崽子、清冷孤傲的谪仙、还有那铁汉柔情的糙汉子……"白嫩脸蛋泛起红晕,"最好再配个会疼人的小奶狗,夜里翻牌子决定谁侍寝,让他们为我争风吃醋!"
正在插秧的妇人们对视一眼,默默把草鞋往泥里踩了踩。孟丽见无人应和,跺着脚往田埂上走,雪白脚踝在泥浆里若隐若现,惊得正在锄地的汉子们直了眼。
"小娘 们腿真白!"不知谁喊了句,二十多个庄稼汉扔下锄头围拢过来。孟丽非但不躲,反而挺起胸脯迎上去,咯咯笑着任由粗糙大掌在腰间游走。直到有只手扯开她衣襟,她才慌了神,却被淹没在男人堆里。
"住手!"村长拄着拐杖分开人群,布满老年斑的脸上堆着笑,"乖囡莫怕,这些糙汉子是喜欢你哩。"
孟丽衣衫不整地瘫坐在地,却强撑着整理鬓发:"我懂,他们这是爱而不得。"说着掏出铜镜补妆,全然不知自己已成了全村男人的猎物。
2
石家十八兄弟蹲在祠堂门槛上,像十八头饿狼盯着砧板上的肉。村长捻着胡须开口:"孟家丫头与你们石家有缘,今后就作共妻。"
孟丽被抬进石家那晚,整个村子都飘着劣质烧刀子的味道。男人们轮流灌她酒,十八双糙手在她身上揉捏,她醉眼朦胧间竟数起人影:"一、二、三……十八个夫君,够凑三桌马吊了!"
石家老大咧着黄牙笑:"够生一窝崽子!"
3
再见到孟丽是半月后,她裹着不合身的男装坐在田埂,怀里抱着个粗瓷碗。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玉手正给男人们喂水,脖颈上暗红的淤青在阳光下刺眼得很。
"你们这些傻子!"她冲正在犁地的妇人们翻白眼,"学学我,把男人伺候舒坦了,还用得着下地?"说着摸着自己泛黄的脸蛋哀叹,"可惜这儿连胭脂铺都没有,我的冰肌玉肤啊……"
我弯腰割着麦子,后腰的旧伤隐隐作痛。七个丈夫昨夜又逼我喝了符水,说定要再生个男娃。麦田尽头,三个面黄肌瘦的女娃正扒着篱笆张望,她们迟早会被装进猪笼沉塘,就像我那些未足月的女儿们。
4
变故发生在立秋那天。村东头王麻子喝了二两猫尿,在村口大槐树下嚼舌根:"石家兄弟造孽哟,娶个祖宗回来供着!要我说,女人三天不打上房揭瓦,就该让她知道知道规矩!"
这话传到石家兄弟耳朵里,当夜就炸了锅。十八条汉子将孟丽吊在房梁上,皮鞭蘸着盐水抽得她皮开肉绽:"贱 人!老子们下地回来连口热乎饭都吃不上,要你何用?"
孟丽哭喊着要回家,却不知村口早被钉满木刺。第二天她披头散发地爬出来时,全村男人都围在石家院墙外起哄:"打得好!这种懒婆娘就该收拾!"
我蹲在灶台前添柴,看火光在孟丽青紫的脸上跳跃。她突然冲过来抓住我手腕,指甲深深掐进肉里:"带我走!他们不是人,是畜 生!"
我甩开她的手,往煮着野菜粥的锅里扔了把糠皮。灶灰迷了眼,泪水和着烟灰往下淌。逃?往哪逃?村口那片吃人的芦苇荡,早吞了不知多少女人的冤魂。
6
孟丽顶着满脸淤青闯进我家时,我正在给襁褓中的小儿喂奶。她穿着石家老大的粗布衫,衣襟上还沾着灶灰,却不忘挺直腰杆:"让枣花姐见笑了,那群莽夫非要我来学厨。"
我望着她脖颈间未消的指痕,默默往灶膛里添了把柴。石家十八条汉子正蹲在院墙外抽旱烟,黏腻目光像毒蛇信子舔过孟丽玲珑曲线。
"他们必须给我赔罪!"孟丽突然砸了陶罐,"竟敢动本小姐一根手指头,等孩子生下来,看我不让他们跪着求饶!"
我握着锅铲的手顿了顿。灶火映着她高高肿起的脸颊,恍惚间想起三年前那个雨夜——我挺着八月孕肚逃到村口,被男人们像捉野兔般拖回来,柳条抽在身上像毒蛇噬咬。
"火要空心,人要实心。"我哑着嗓子教她拢火,看火星子在干柴里炸开,"地锅得用麦秸引火,米要下三遍才得稠。"
孟丽心不在焉地搅着米汤,鎏金耳坠在黢黑灶台前晃得刺眼。我的五个丈夫不知何时聚在门帘外,老五盯着她丰腴腰身直咽口水:"要是能睡这尤物一回,少活十年都值当!"
老二吐掉烟蒂,用脚尖碾灭火星:"让枣花撺掇她跑。"见我不解,他狞笑着比划割喉手势:"按村规,逃跑被逮回的婆娘,得让全村男人开荤。"
7
我攥着孟丽给的银簪子,在溪边搓洗到掌心脱皮。三天前照计划劝她逃跑时,这蠢货竟把热汤泼我脸上:"你们这些贱妇就是见不得我好!"
溪水倒影里,我左脸红肿未消。上次劝人逃跑的王寡妇,被吊在老槐树上抽了三天三夜,最后扔进芦苇荡时,肚皮上还趴着只啃食的野狗。
"枣花姐?"孟丽突然从身后冒出,她小腹已微微隆起,"你说……要是我生个男娃,石家会不会对我好点?"
我望着她绣着并蒂莲的肚兜,想起自己胯间拖着的烂肉。生完第十胎后,那团血淋淋的肉瘤就再没缩回去,走路时像揣着个死兔子。丈夫们说这是脏东西,用烧红的铁钳要烫掉它。
"会好的。"我往她手心塞了把酸枣,"等孩子会叫爹了,他们就……"话没说完,远处传来石家老大的怒吼:"又偷懒!"
孟丽吓得一哆嗦,拎着裙摆往回跑。我看着她绣鞋陷进泥里,突然想起她刚来时那双缀着珍珠的缎面鞋。
8
"啪!"
耳光声惊飞了梁上的燕子。我跪在磨盘边剥豆子,听着东厢房传来的动静。老五新纳的妾室正在哭嚎,她才十四岁,昨夜被折腾得下身见红。
"再敢提纳妾,老子休了你!"老大踹翻我盛豆子的竹筐,黄豆滚得满院都是。三个儿子蹲在墙角啃烤红薯,小儿子突然把红薯砸我脸上:"丑八怪!滚远点!"
我低头捡豆子时,听见丈夫们又在密谋。"等老三家的媳妇过门,咱先……"老五的话被老大打断:"先把枣花这晦气东西休了,看着就倒胃口!"
我摸着胯间用麻绳捆住的肉瘤,想起上月来收山货的货郎。他给我看过外边世界的画册,说有些地方女人能穿裤子,能上私塾。当时老大揪着我头发往井里按,说再敢动歪心思就把我沉塘。
9
孟丽扶着后腰在田埂上呕吐时,我正被丈夫们押着去看热闹。她穿着石家老三的褂子,像套着个灰布袋子,却仍固执地挺着并不显怀的肚子。
"石家兄弟真疼媳妇啊!"王麻子扯着嗓子喊,"哪像我家那口子,临盆前还在插秧!"男人们哄笑着,有人往孟丽脚下扔了块石头。
她吓得后退半步,正撞进石家老大怀里。男人当众揪住她头发:"老子让你做饭,你倒挺着肚子来勾男人!"巴掌声清脆响亮,孟丽雪白的脸颊立刻浮起红印。
我低头盯着自己磨出血的脚趾,听见围观婆娘 们窃笑。"活该!"张婶子往地上啐唾沫,"怀个崽子就金贵了?当年我坐月子还下河洗衣裳呢!"
孟丽最终是爬着回去的。她绣着鸳鸯的裙摆沾满泥浆,发髻散乱得像枯草。我望着她蹒跚的背影,突然想起她穿越那日说的话——"要让他们为我争宠"。
如今石家十八个男人确实在"争",争着把她往死里打。
男人们围坐在炕桌前嘬着老酒,见我空手而归,酒盏"啪"地砸在青砖上。我捂着渗血的耳垂,看老五把陶罐摔得粉碎:"让你撺掇那小贱人逃跑,你倒好,去给她当说客!"
我跪在碎瓷片上扒饭,石家方向传来孟丽的惨叫。她小产了,鲜红的血顺着裤腿淌进泥地,像极了三年前我吊在老槐树上的模样。
"枣花姐,你说……"孟丽攥着我衣角的手青筋暴起,"要是我生个带把的,他们会不会……"
我望着她高高肿起的腮帮,想起货郎画册里那些穿裤装的女子。外边的天是蓝的,地是广的,女人能进学堂,能当账房先生。可这些话卡在喉咙里,化作一声叹息。
"都一样。"我往她手心塞了把艾草,"生十个八个,该挨打还是挨打。"
孟丽突然挣开我,发髻散乱如疯妇:"你们懂什么!我来自文明世界,那里男女平等!"她比划着高楼大厦,说那里有不用马拉自己跑的铁盒子,有能装下千人的大屋子。
我望着层峦叠嶂的远山,突然生出个荒唐念头——山那边,会不会真有她说的那个世界?
11
男人们开始频繁出入石家。他们总在孟丽喂奶时故意掀开帘子,在她洗衣时往她颈窝吹气。村长新纳的第三房小妾吊死在歪脖子树上那夜,我蜷在柴房听见男人们密谋。
"枣花这老货早该休了。"老大往火盆里吐了口痰,"等老三从外头抢回新媳妇,就把她卖给王瘸子当阴亲。"
我摸着胯间用麻绳捆住的烂肉,想起生头胎时接生婆的话:"丫头片子,沉塘吧。"那些女婴的哭嚎声突然在耳边炸响,我猛地撞开柴门,正对上孟丽惊恐的眼。
她小腹已平坦如初,却仍系着孕时的红腰带。男人们说她晦气,让她日日在村口罚跪。我偷塞给她半块馍馍,她突然攥住我手腕:"枣花姐,你帮我逃吧!"
12
孟丽最终没逃成。村口芦苇荡里浮着具女尸,正是前日撺掇她逃跑的刘寡妇。男人们说她是失足落水,可那青紫的脖颈分明是绳索勒痕。
"看到没?"老五揪着孟丽头发往水里按,"再敢提逃跑,这就是下场!"
孟丽蜷在猪圈里发抖时,我正被丈夫们绑在磨盘上抽打。他们说是我带坏了孟丽,该受千刀万剐之刑。鞭子抽在身上火辣辣地疼,我却突然笑出声来。
"你笑什么!"老大踹翻我喝水的陶碗。
"笑你们可怜。"我吐出嘴里的血沫,"等哪天孟丽也生不出儿子,你们就和村头那些老光棍一样,只能对着母猪发情。"
男人们愣住了。这是二十年来,我第一次看见他们眼里的恐惧。远处传来孟丽的嚎哭,她刚小产又被石家兄弟按进冰河里。我望着乌云密布的天空,突然想起货郎说的那句话——"外边的女人,能自己选夫婿。"
13
孟丽挺着七个月的孕肚给男人们送饭时,我正蹲在溪边捶打衣裳。她第三胎又是个女娃,接生婆刚把脐带剪断,石家老大就拎着女婴的脚脖子要往尿桶里淹。
"村长新规矩!"我攥着湿淋淋的衣襟冲过去,"往后女娃都得留着配阴婚!"
男人们骂骂咧咧收手,我却看见他们眼里的绿光。孟丽至今不知,她刚满月的长女已被村东头瘸子订下,只等咽气就能收三石粮食的聘礼。
14
孟丽彻底疯了。
她盯着通讯基站施工队那抹深蓝色工装,指甲深深掐进掌心:"现在是2025年?那我的智能手机呢?微信呢?"没等她掏出证明,村长的铁锹已重重砸在她后颈。
"这婆娘中邪了。"村长笑呵呵递上烟袋,暗地里给石家使眼色。我望着孟丽被拖走时抽搐的小腿,突然想起她穿越那日说的话——"在二十一世纪,女人能顶半边天"。
15
地窖霉味刺得人直流泪,孟丽蜷在稻草堆里,脖颈铁链随着颤抖叮当作响。"枣花姐,山那边有救兵!"她攥着从施工队顺来的螺丝刀,"只要翻过二十里山路……"
我望着她腕上深可见骨的淤青冷笑。二十年前我抱着襁褓逃到山口,被猎户套索拖行三里地,肚皮上至今留着麻绳印子。
"信号塔能传音讯。"孟丽突然扑到铁栏前,眼里迸出癫狂的光,"把基站炸了!外头肯定在找我们!"
16
孟丽最终没逃成。
她举着火把冲进祠堂那夜,暴雨倾盆而下。火苗刚舔上牌位就被浇灭,村长踩着她染血的裙摆冷笑:"当年你婆婆也这么烧过祖宗祠堂,现在坟头草都齐腰深了。"
我蹲在角落数着青砖缝,听见孟丽十指被竹夹夹得咯吱作响。她终于不再提"穿越",不再说"男女平等",只在月圆夜对着山口跪拜,说那是"自由女神像的方向"。
17
"枣花姨!"
孟丽长女扑进我怀里时,石家老三正解着裤腰带。十二岁的姑娘已出落得亭亭玉立,胸脯鼓囊囊顶着粗布褂子。我摸着她后颈的烫伤——那是村长孙子用烟头烙的印记。
"放火!"我往孟丽手里塞了火折子,看她眼底迸出当年穿越时的光彩。熊熊火光中,女娃们尖叫声惊飞满山夜枭,男人们提着裤子追出来时,我们已钻进后山溶洞。
"往东!"孟丽攥着从基站顺来的定位仪,"施工队说东边三十里有派出所!"
我最后望了眼火光冲天的村庄。二十年了,我终于明白婆婆临终前为何总望着东方呢喃——原来山那边真有不用裹小脚的世界,真有能活过满月的女娃。
18
警笛声刺破山谷时,我正往灶膛里添麦秸。孟丽蓬头垢面撞开柴门,草鞋跑丢了一只:"是派出所!枣花姐,我们有救了!"
石家老三提着锄头追到院墙外,被制服笔挺的警员喝退。孟丽发疯似的扑向警车,指甲在车门上抓出血痕:"他们是人贩子!这村子吃人不吐骨头!"
我望着她父母躲闪的眼神,突然想起三年前货郎说的"弃婴塔"。那夜我亲眼见村长媳妇把女婴溺死在陶缸里,水面浮起层油花。
19
"同志,这婆娘有癔症!"村长点头哈腰递上烟袋,"当年她非要嫁给我三个侄儿,我们拦都拦不住!"
孟丽被按在警车引擎盖上,十指在寒风中冻成青紫色。她刚要开口,母亲已扯着她胳膊哭诉:"你弟媳刚怀上,家里哪住得下这么多人?"
警员说能送孟丽去妇联庇护所,她眼底刚燃起光,大儿子已抱住她大腿嚎啕:"娘不要走!我给您暖被窝!"四个女儿攥着她衣角,最小的那个把冻疮手往她掌心塞。
我望着石家兄弟腰间的柴刀,突然明白孟丽为何不逃——她怕女儿们变成下一个"弃婴塔"里的冤魂。
20
"枣花,敢不敢玩票大的?"孟丽攥着把断肠草,指甲缝里嵌着蓝绿色汁液,"警车留了四袋面粉,够做场大戏。"
我摸着胯间用麻绳捆了二十年的烂肉,突然想起生头胎时接生婆的话:"丫头片子,沉塘吧。"今夜,该让男人们也尝尝溺毙的滋味。
21
男人们捧着海碗吸溜面条时,我正往面团里掺草灰。孟丽往煮面锅里扔了把毒芹,碧绿的菜叶在沸水中翻滚,像极了二十年前我溺死女婴的那条河。
"女人们不准上桌!"村长踹翻长凳,汤水溅了我满身。我望着丈夫们油光锃亮的嘴,突然想起他们昨夜说要把小女儿许给瘸子换米粮。
药效发作时,村口老槐树正开满白花。男人们像被砍倒的麦子般成片栽倒,我的五个儿子蜷在墙角抽搐,口吐白沫仍喊着"娘救我"。
"现在该算总账了。"我拎起剁猪草的刀,刃口还沾着今晨磨刀石上的锈迹。孟丽突然按住我手腕,火光在她瞳孔里跳跃:"等等,先听她们说。"
女人们正疯抢残汤,王寡妇把碗底舔得锃亮:"造孽啊!男人倒了地谁种?"李家媳妇抱着昏迷的丈夫哭嚎:"当家的你醒醒,没你我可咋活!"
我望着这些被奴役半生的女人,突然觉得货郎说的"新世界"或许真存在——在那个世界,女人不用等男人咽气才敢哭。
22
篝火吞噬第四具尸体时,孟丽往火堆里扔了把辣椒。呛人的烟雾中,她终于说出穿越真相:"什么二十一世纪?都是我编的。"
我剁下村长最后一根手指,血滴在雪地里像红梅。二十年了,我终于明白婆婆临终前为何总念叨"山那边"——原来真有不用裹小脚的世界,真有活过满月的女娃。
"走吧。"孟丽裹上警车遗留的军大衣,领着四个女儿走向晨雾,"去找个女人能穿裤子的地方。"
我最后望了眼燃烧的村庄。火光中,无数女婴的冤魂在跳舞,她们终于不用再泡在冰冷的陶缸里,等着某天变成某户人家的"童养媳"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