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宋年间,东京汴梁城东,住着位绸缎商人周富贵。这人早年贫寒,靠着机敏与运气攒下偌大家业。富贵既得,便如开闸之水,将早年间积压的欲望一股脑儿倾泻出来。广厦美妾,珍馐美馔,夜夜笙歌,直把那“节制”二字抛到了九霄云外。
起初只是身子骨隐隐发虚,晨起如踩棉絮。周富贵仗着底子厚,全不以为意,只当是享乐应有的代价。可渐渐地,那代价愈发沉重。他眼窝深陷如枯井,面皮蜡黄松垮,说话间气若游丝,一阵稍大的风便能将他刮倒。昔日油亮的黑发,也大把脱落,露出青白头皮。家中妻妾见他形容枯槁,眼神浑浊,哪里还有半分昔日风流倜傥的影子?都远远躲着,私下里只唤他“活骷髅”。
一日,周富贵强撑着病体出门收账,走到城西僻静处,忽觉天旋地转,胸口烦恶欲呕,眼前阵阵发黑,双腿一软便栽倒在路旁一棵不知名的老树下。这树虬枝盘曲,树皮皲裂如老人面庞,通体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枯寂之气。树干上有个幽深的树洞,黑黢黢的,仿佛直通幽冥。
他正倚着树干喘气,忽闻那树洞深处,竟飘出细微却清晰的交谈声,缥缈得不似人言。一个声音苍老干涩,如枯枝摩擦:“……又一个不知死的,精元尽泄,根基朽烂,命不久矣。”另一个声音则带着几分阴冷的尖利:“可惜了这副好皮囊,倒不如成全了老树,做我躯干上一段新枝,也算物尽其用!”
周富贵听得毛骨悚然,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头顶。他挣扎着想爬起逃命,手脚却软得如同面条,连挪动一寸都难。冷汗浸透了他单薄的衣衫,粘腻冰冷地贴在背上。树洞里的低语还在继续,带着一种令人绝望的笃定:“快了快了……精血枯竭,魂灵无依,此身便是无主之宅,待那最后一丝阳气散尽,便是你我瓜分之时……”
周富贵听得魂飞魄散,一股腥甜涌上喉咙,竟硬生生呕出一口黑血来。他望着那滩黑血,心头一片冰凉,难道自己这荒唐放纵的一生,竟要以这般可怖的方式,做了这老妖树的养料?
正绝望间,一个清朗平和的声音自身后响起:“树精之言,倒也不假。精元耗竭,形销骨立,确如朽木,离那魂飞魄散,只差一步之遥了。”
周富贵艰难地扭过头,见一位青袍布履的老者不知何时已立在身后。老者面容清癯,目光温润澄澈,仿佛能洞穿人心。周富贵如见救命稻草,用尽全身力气嘶声道:“先生……救我!”
老者俯身,三指轻轻搭上周富贵枯瘦如柴的手腕。指尖微凉,一股奇异的暖流却顺着脉门缓缓流入周富贵体内。片刻,老者收回手,微微叹息:“脉象浮散无根,如灯油将尽,烛火飘摇。此乃纵欲无度,淘空了先天根本。寻常药石,已如杯水车薪,难救车薪之火了。”
周富贵闻言,眼中刚刚燃起的一点光亮瞬间熄灭,面如死灰。他嘴唇哆嗦着,却发不出任何声音,只余绝望的呜咽在喉头滚动。那树洞深处,仿佛传来几声若有若无的、幸灾乐祸的低笑。
“寻常药石不行,”老者话锋一转,目光投向那棵枯寂的老树,眼神深邃,“天地造化,却留有一线生机。”他指着老树,声音不高,却字字如钉敲入周富贵心坎:“此树与汝,同病相怜。它久受地脉阴煞侵蚀,生机断绝,形如枯骨;而你,则是自内而外,淘空了元气命火,形销神散。你二人,一为外邪所侵,一为内耗而亡,皆是‘枯’症,根源不同,病象却同归。”
周富贵听得云里雾里,只觉这说法玄之又玄。老者却不再解释,只道:“欲求解脱,须借其根,反哺己身。此树深埋地下的主根,饱受阴煞熬炼,反倒生出一缕坚韧无比的至阳生气,如地火潜藏。此气,正是你枯竭之躯唯一能承受、唯一能点燃命火的引子!”
“借……借树根?”周富贵茫然地看着老者,又看看那棵死气沉沉的老树,实在无法将这枯木与自己垂死的性命联系在一起。
“今夜三更,月隐星稀之时,”老者声音低沉,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,“你须亲手,从此树西南角下,掘土三尺,寻其主根,取其末端赤红如血、形如婴指的一小段。此为‘阳精根’,是它千百年苦熬阴煞凝出的本命精华,亦是救你性命的唯一药引!”
周富贵心头巨震,仿佛在无边黑暗里陡然看见一丝微光,虽渺茫,却灼热。他挣扎着,以头抢地,嘶声恳求:“先生!扁鹊神医!求您……求您救我!我愿散尽家财,只求活命!”
扁鹊(老者)看着他涕泪横流的模样,眼中掠过一丝悲悯,最终轻轻颔首:“罢了。念你求生之念尚存一线清明,我便再指你一条路。取得阳精根后,五更前,用无根水(雨水)三碗,文火熬煮,待水色赤红如血,气息灼热逼人时,趁热服下。此乃逆天夺命之法,凶险万分,服下后如烈火焚身,如万蚁噬骨,能熬过去,枯木或可逢春;熬不过去……” 扁鹊未尽之言,化作一声悠长的叹息,消散在带着老树枯败气息的风里。
当夜,三更梆响,月黑风高。周富贵强撑病体,依言摸到老树西南角下。他咬着牙,挥动铁锹,每一铲下去,都耗尽他残存的气力,冷汗如浆。掘至三尺深处,泥土中果然盘踞着碗口粗、虬结如龙的黝黑树根。他颤抖着手指,沿着冰冷的根须摸索,指尖猛地触到一小截异样的根须——温润如玉,微微搏动,触手竟有暖意!在周遭死气沉沉的枯根中,这一点赤红,如同心脏般微弱而顽强地跳动着。
他小心翼翼地用匕首割下那截赤红根须,揣入怀中。那根须竟似活物,隔着衣物传来一阵阵温热,如微弱的心跳,撞击着他冰冷的胸膛。
回到家中,周富贵不敢耽搁,立刻按扁鹊所言,用积存的雨水熬煮那截赤红根须。柴火噼啪,药罐内水汽蒸腾,不多时,一股奇异的药香弥漫开来,带着浓郁的土腥,又隐隐透出难以言喻的灼热气息。水色渐渐由清转黄,最终变得赤红如血,药汤翻滚,热气扑面,竟熏得他双眼刺痛。
他端起药碗,那灼人的热浪几乎让他脱手。碗中药液赤红粘稠,仿佛熔化的铜汁。周富贵闭上眼,将心一横,仰头便将那滚烫的药汁灌入喉中!
药液入腹,如同吞下了一块烧红的烙铁!一股难以想象的狂暴热流轰然炸开,瞬间席卷四肢百骸。周富贵惨叫一声,滚倒在地,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。他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在被烈焰焚烧、被熔岩灼烤,血液似乎沸腾了,在血管里咆哮奔涌,每一寸骨头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,仿佛下一秒就要被这恐怖的热力撑得爆裂开来!皮肤变得赤红滚烫,汗水刚渗出毛孔便被蒸干,周身腾起丝丝缕缕肉眼可见的白气。他痛苦地蜷缩翻滚,指甲深深抠进坚硬的地面,留下道道血痕,喉咙里发出野兽般嗬嗬的嘶吼,眼前阵阵发黑,几欲昏死。
就在他意识即将彻底沉沦于无边痛苦的深渊时,一股奇异的清凉感,竟从骨髓最深处悄然滋生!这凉意起初微弱如丝,却极其坚韧,顽强地抵抗着、中和着那焚身的烈焰。渐渐地,那毁灭性的灼痛开始消退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酸麻胀痛,如同万千只蚂蚁在筋骨皮肉间钻营啃噬,奇痒钻心,又带着一种诡异的、新生的活力。
他挣扎着爬起,踉跄扑到水缸边。水面倒映出一张憔悴不堪却不再死气沉沉的脸。更让他惊骇欲绝的是,他裸露出的手臂皮肤,竟隐隐透出一种奇异的质地——蜡黄之下,竟浮现出细密的、如同老树皮般的纹理!他颤抖着伸手抚摸脸颊,触感粗糙干硬,仿佛真成了半截木头!
“树……我要变成树了?!”这念头如同惊雷,炸得他魂飞魄散。他猛地想起扁鹊所言——“此树与汝,同病相怜”……难道那药引,最终竟是要把他变成另一棵枯树不成?
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。他发疯般冲回内室,一头栽倒在床上,用锦被死死蒙住头脸,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。那深入骨髓的酸麻胀痒依旧在持续,与强烈的恐惧交织在一起,啃噬着他的神经。
不知昏沉了多久,周富贵被窗外啁啾的鸟鸣唤醒。晨光熹微,透过窗棂洒落。他猛地掀开锦被,第一反应便是低头看自己的双手——皮肤光滑,纹理如常,昨夜那诡异的树皮感竟消失得无影无踪!他冲到铜镜前,镜中人虽然依旧瘦削,但眼窝不再深陷得吓人,蜡黄的脸色竟也透出几分久违的、微弱的血色。更让他惊喜的是,一股微弱却真实存在的暖意,正从丹田处缓缓升起,丝丝缕缕地流遍全身,如同干涸龟裂的河床,终于迎来了一丝甘霖的浸润!这感觉如此清晰,如此陌生,却又如此令人狂喜——那是生命的暖流!是久违的力气!
“活了……我活过来了!”周富贵喃喃自语,两行滚烫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,沿着那刚刚恢复了些许生机的面庞滑落。
劫后余生的狂喜尚未平息,周富贵立刻备下重礼,赶往扁鹊前日指示的城南客栈,欲当面叩谢再生之恩。然而掌柜却道,那位青袍先生天未亮便已飘然离去,只留下一方素帕包裹之物。周富贵颤抖着打开素帕,里面赫然是几段与他昨夜所取一模一样的赤红根须!帕上还有数行墨迹淋漓的小字:
> 富贵郎君:
> 阳精根性烈,夺天地造化以续残命。然此物仅能补尔溃堤之坝,难填尔欲壑之渊。若再不知收敛,重蹈覆辙,则精元复枯,纵有仙根十段,亦难回天!
> 此余根数段,留待有缘。神药从来只医肯回头之人,不救自甘沉沦之鬼。慎之!戒之!
> —— 过路医者 书
周富贵捧着那几段赤红的根须,如同捧着滚烫的炭火,又似捧着无价的珍宝。扁鹊的字句如同重锤,狠狠敲打在他心上。他缓缓走出客栈,清晨的阳光温暖地洒在身上。他抬起头,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阳光的暖意,第一次如此认真地呼吸着晨间清冽的空气。他低头看着自己依旧瘦削、却不再枯槁如死的手,一种彻骨的明悟和前所未有的敬畏,缓缓充塞了胸腔。
自那日起,汴梁城那位奢靡无度的周大官人仿佛换了个人。遣散了多半美妾,谢绝了无谓的宴饮,每日粗茶淡饭,起居有常。他亲自在庭院里栽下一棵小树,日日精心照料。闲暇时,常独坐树下,静看云卷云舒,或是翻阅几本早被遗忘在箱底的圣贤书。
一年后的某个春日,周富贵于树下小憩。暖阳融融,微风拂过庭院。恍惚间,他仿佛做了一个奇异的梦——自己倚靠的树干,传来一阵极其微弱、却异常熟悉的搏动,仿佛沉睡的心脏在阳光里渐渐复苏。他低头细看,指尖轻轻抚过树干,竟在虬结粗糙的树皮缝隙深处,惊喜地发现了几点微小却鲜嫩无比的绿芽,正怯生生地探出头来,贪婪地吮吸着温暖的春光。
那几点新绿映入眼帘的刹那,周富贵心中一片澄澈安宁。他仰起头,闭上眼,深深吸了一口饱含着泥土与新生气息的空气,脸上缓缓绽开一个平和而满足的笑容。
原来那枯寂老树深处暗藏的阳精根,救回的不仅是他一具朽坏的躯壳,更悄然唤醒了他心中那株被无尽贪欲掩埋已久的、名为“知足”的幼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