傍晚时分,老张照例端坐在餐桌前,桌上那瓶白酒如同他沉默的知己,他稳稳倒满一玻璃杯。酒液在灯光下微微晃动,泛着柔和的光泽。他刚把酒杯端到唇边,妻子玉芬的声音便如骤然响起的锣鼓,从厨房里冲了出来:“又喝!又喝!瞧瞧这屋子,哪里没被你熏得一股子馊味!一天天就知道抱着酒瓶当命根子,旁的事情倒成了闲事!”老张眉头微皱,却只是轻轻啜了一口酒,喉咙里滚过一声极低的咕哝,像被强咽下去的一句叹息。
日子便这样流淌于酒香与责骂之间。起初老张只是闷头喝酒,玉芬的唠叨如风过耳。后来,老张终于忍不住顶撞几句,玉芬便愈发不饶人。两人你一言我一语,虽不至大闹,却如同每日必演的剧目,争执声在楼道里回荡,邻居们每每听闻,总不免摇头叹气。可老张和玉芬却似浑然不觉,甚至像默契的搭档,刚吵完没多久,又能一起收拾碗筷,仿佛刚刚的喧嚷不过是锅碗瓢盆碰撞出的寻常声响,他们竟像把最伤人的话磨成了日常的玩笑。
直至一天晚上,小区里突然停了电,一片漆黑猝然降临。老张刚灌下几口酒,眼前骤然一黑,他习惯性地伸手摸索,却不小心碰倒了桌上的酒瓶。玻璃碎裂的声响清脆而突兀,紧接着是老张一声短促的低哼。玉芬的声音在黑暗里瞬间拔高,带着惯有的急躁:“让你喝!喝得眼都瞎了么?路都走不稳!”可话音刚落,黑暗中便传来她摸索前行的窸窣声,很快,一点微弱的手电光刺破黑暗,那束光如小心翼翼的手指,迅速找到了老张脚下狼藉的玻璃碎片。
玉芬蹲下身,一边收拾一边数落:“笨手笨脚的,扎着没有?别动!”她的语气依然硬邦邦的,手电光却牢牢罩住老张的脚,急切地上下检查。老张僵在原地,垂头望着妻子那被光圈勾勒出的、因急切而微颤的头顶——几十年岁月,原来早已把最硬的脾气都磨成了最软的牵挂。他喉咙动了动,笨拙地挤出一句:“……没扎着,你……你慢点捡,别割着手。”玉芬的手在光柱下顿了一瞬,终究什么也没说,只是手下清理的动作放得更加轻缓了。
电来了,屋里重新大放光明,映照出玉芬发丝间已有霜痕。老张默默拿起扫帚,清扫着残余的碎玻璃。玉芬瞥了他一眼,嘴上仍习惯性道:“现在晓得勤快了?早干嘛去了?”可那语调却无端少了几分往日的锋利。老张也不回嘴,只低头继续扫着,嘴角却悄悄向上弯起一个微不可察的弧度。
黑夜之后灯光重明,可有些东西在黑暗里已悄然显影:原来酒是浇愁的药,唠叨是驱寒的衣——这吵闹半生的屋檐下,彼此早已成了对方戒不掉的生活习惯。
他们每日的拌嘴,如同岁月这口锅里翻炒的声响,激烈却又家常。其实烟火人间里,多少沉默的情意,恰恰需要那一点喧嚷才能撑起日子;多少笨拙的牵绊,非得在磕磕碰碰的声响里才显出它沉默的力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