完:我一路风尘仆仆赶到剑宗,只为在山脚下支一个小摊卖馄饨

我一路风尘仆仆,抵达青鸾剑宗山门时,恰逢一场连绵的春雨。

雨丝细密如愁,将巍峨的山门浸染成一幅水墨画,远处的剑坪与殿宇在雾气中若隐若现。

我没有撑伞。

雨水顺着我的发梢、脸颊滑落,带着一丝沁骨的凉意,正好能浇熄我心底翻涌的燥火。

我不是来寻衅的,也不是来哭诉的。

我在山门外不远处,那棵千年古榕下,寻了块平整的空地。

从储物戒中取出早已备好的小马扎、矮脚桌、锅碗瓢盆,以及最重要的,那一方方码得整整齐齐,皮薄馅足的生馄饨。

我点起了一炉凡火。

没有动用丝毫灵力,就让那橘色的火焰在雨幕中跳跃,舔舐着锅底,升腾起人间烟火的暖意。

我,云衍宗首席阵法师,林姝。

我的道侣,是青鸾剑宗三百年来最惊才绝艳的剑修,沈寂元。

我们结为道侣,已有三百二十七年。

今天,我来到他的宗门前,支起了一个馄饨摊。

消息像被风吹起的蒲公英,很快就传遍了整个青鸾剑宗外门。

有好奇的年轻弟子远远观望,窃窃私语。

“那不是云衍宗的林姝上仙吗?她怎么在这里摆摊?”

“卖的……是凡间的馄didun?”

“嘘,小声点,她可是寂元师叔的道侣。”

我充耳不闻,只专注地看着锅里的水。

水面开始冒起细小的泡,咕噜咕噜,像一句句无声的诘问。

这件事的起因,在两天前。

彼时,我正在云衍宗的静室里,检修我和沈寂元共用的“同心佩”。

那是我亲手炼制的法器,一双玉佩,无论相隔多远,都能感知到对方的大致方位与安危,亦能记录下双方结伴同行的轨迹,以备不时之需。

三百年来,它一直安安静静,灵光温润。

那天,我如常输入灵力进行月度维护,神识扫过同心佩内置的伴行符阵记录时,指尖微微一顿。

一行极细微的灵力波动,被符阵忠实地记录了下来。

在过去的一年里,沈寂元的玉佩,有七十三次与另一枚陌生的灵力信标,在非宗门任务期间,长时间处于“伴行”状态。

地点遍布剑宗后山的听雨轩、藏经阁的顶层、甚至北境的冰湖。

我神识微动,调出了那枚灵力信标的归属。

青鸾剑宗,内门弟子,安芷仪。

符阵的备注栏里,沈寂元用他那笔锋锐利的剑意,刻下了两个小字。

小安。

我的心,在那一刻,像是被投入极北冰湖的顽石,迅速冷却、下沉,直至不见底。

我没有怒吼,也没有摔碎任何东西。

我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,看着窗外流云聚散,仿佛一个置身事外的看客。

三百二十七年的相伴,我们从籍籍无名的年轻修士,一路扶持,成为各自宗门的中流砥柱。

我们一起抵御过心魔,一起在秘境中九死一生。

所有人都说,我们是修仙界难得的佳偶。

唯一的憾事,是我们同修多年,却迟迟未能突破元婴期的瓶颈,孕育出拥有我们共同血脉的道胎。

为此,我们寻遍了典籍,他甚至为我求来了上古丹方。

可我的身体,就像一块灵力无法浸润的顽石,始终没有动静。

他曾安慰我:“阿姝,无妨,有我陪着你,岁月还很长。”

那时他的眼神,温和而坚定。

我以为,这就是我们之间牢不可破的基石。

现在看来,基石之下,早已被不知名的水流,侵蚀出了一个巨大的空洞。

我站起身,平静地收起了同心佩。

然后,我开始收拾东西。

没有带任何法宝丹药,只带了一袋灵麦面粉,一捧上好的妖兽腿肉,还有几样凡间采买的调味品。

我记得,我们初遇时,他还是个穷困潦倒的剑修,连一顿饱饭都吃不上。

是我,笨拙地学着凡人的样子,为他包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。

他吃得狼吞虎咽,眼眶却是红的。

他说:“阿姝,这是我吃过的,最好吃的东西。”

从那以后,每逢他练剑疲惫,或是我们遇到难关,我都会为他做一碗馄饨。

那成了我们之间,一个无需言说的约定,一种名为“家”的温暖。

现在,我带着这份“温暖”,来到了他的世界。

我要亲眼看看,当这份“温暖”被摆在一个最不合时宜的地方,他会是怎样的表情。

锅里的水,终于彻底沸腾了。

我揭开盖子,白色的水汽蒸腾而上,模糊了我的视线。

我用竹笊篱,将十几个白白胖胖的馄饨下入锅中。

它们在滚水里翻腾,沉浮,像极了此刻我的心。

雨,似乎小了一些。

一个身影,终于穿过雨幕,出现在我的摊前。

是沈寂元。

他依旧穿着那身象征他亲传弟子身份的白衣,身形挺拔如松,只是往日里总是纤尘不染的衣摆,此刻沾染了些许泥泞。

他看到了我,看到了我面前那简陋的摊子,看到了那锅里翻滚的馄饨。

他的脸上,先是震惊,随即是不可置信,最后,化为一种混杂着难堪与愠怒的复杂神色。

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,声音艰涩。

“阿姝,你……你这是在做什么?”

我没有看他,只是用长柄勺轻轻推动着锅里的馄饨,防止它们粘连。

“卖馄饨。”我的声音很平,平得像一潭不起波澜的死水。

“胡闹!”他的声音陡然拔高,带着剑修特有的凌厉,“你知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?你知不知道别人会怎么看我,怎么看我们?”

我终于抬起头,目光平静地迎上他的。

“我只知道,我饿了,想吃一碗馄饨。”

我顿了顿,视线越过他的肩膀,望向他身后不远处,那个撑着油纸伞,正一脸不知所措地望向这里的年轻女孩。

那女孩眉眼清秀,气质干净,像一株雨后初绽的兰草。

是安芷仪。

我认得她。

去年轻鸾剑宗大比,她以一招精妙的“落雨剑”,赢得了满堂喝彩。

那时,沈寂元坐在高台上,他的目光,落在她身上的时间,比落在剑坪上的任何一个角落,都要长。

我收回视线,重新看向沈寂元,语气依旧淡漠。

“你要来一碗吗?看在相识多年的份上,给你算便宜点。”

沈寂元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。

他大概从未想过,一向温婉知礼的我,会用这样一种近乎羞辱的方式,将我们之间那层体面的窗户纸,捅出一个窟窿。

他深吸一口气,试图压下怒火,放缓了语气。

“阿姝,别闹了,跟我回去。有什么事,我们回洞府说。”

他说着,伸手想来拉我的手腕。

我侧身避开了。

“我说了,我在卖馄饨。生意还没开张,不能走。”

我的目光再次投向安芷仪,甚至还朝她微微笑了一下。

“那位师妹,要不要也来一碗?新出锅的,热乎。”

安芷仪的脸“唰”地一下红了,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,手中的伞都有些不稳。

沈寂元的身体僵住了。

他终于明白,我不是在胡闹。

我是在审判。

用最温柔的姿态,进行最残酷的公开审判。

周围的议论声更大了,像无数根细小的针,扎在他的自尊上。

他闭了闭眼,再睁开时,眼底已是一片沉郁的暗色。

“好。”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,“我吃。”

他在我对面的小马扎上坐下,身形挺拔的剑修,坐在这矮小的凳子上,显得格外局促。

我没再说话,沉默地从锅里捞出馄饨,盛在碗里,撒上葱花、紫菜,淋上一点我亲手炼制的灵兽骨汤。

香气在湿冷的空气中弥漫开来。

我将碗推到他面前。

“吃吧。”

他又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安芷芷,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安抚。

然后,他拿起汤匙,舀起一个馄饨,送入口中。

我看着他,看着他咀嚼的动作,看着他滚动的喉结。

“好吃吗?”我问。

他动作一顿,没有回答。

“这是你最喜欢的,三阶风狼兽的腿肉做馅,配上云雾山的灵葱。”

“三百年前,你第一次吃我做的馄饨,说这是你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东西。”

“现在呢?”

我的声音不大,却字字清晰,像一把小锤,敲在他的心上。

沈寂元的脸色,一分分地白了下去。

他放下了汤匙,发出“当”的一声轻响,在这寂静的雨声中,显得格外刺耳。

“阿姝。”他终于抬头看我,眼底是深沉的疲惫,“我们回去说,好吗?别在这里。”

我没有理会他的请求。

我的目光,落在了他腰间。

那里,挂着一枚剑穗。

剑穗是崭新的,用的是极罕见的冰蚕丝,上面用银线绣着繁复的云纹,一看便知是女子手笔。

不是我送的。

我送他的那枚,用的是最普通的青色丝线,已经被他盘得有些旧了。

我伸出手,指尖轻轻触碰了一下那枚新的剑穗。

“很漂亮。”我说,“是安师妹送的吗?”

沈寂元像是被烫到一般,猛地站起身,后退了一步。

“林姝!”他连名带姓地喊我,声音里是压抑不住的怒意和恐慌,“你到底想怎么样?”

不远处的安芷仪,脸色惨白,嘴唇翕动着,似乎想说什么,却又一个字都说不出来。

我笑了。

那笑容很淡,也很冷。

“我不想怎么样。”

“我只是想让你,还有让这位安师妹,尝尝我的手艺。”

“毕竟,”我一字一顿地说,“以后,可能就吃不到了。”

这句话,像一道惊雷,在沈寂元和安芷仪的头顶炸响。

沈寂元的身体晃了晃,他看着我,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一丝……我从未见过的哀求。

“阿姝,你……你这是什么意思?”

我站起身,开始慢条斯理地收拾摊子。

“意思就是,这碗馄饨,是我请你们吃的‘散伙饭’。”

“沈寂元,我们的道侣关系,到此为止。”

我把锅碗瓢盆一件件收回储物戒,动作不急不缓,仿佛在进行一场庄重的仪式。

周围的空气,仿佛都凝固了。

那些围观的弟子,一个个都瞪大了眼睛,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。

青鸾剑宗的寂元师叔,和云衍宗的林姝上仙,这对修仙界人人称羡的璧人,要……解除道侣关系?

沈寂元快步上前,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,力道之大,像是要将我的骨头捏碎。

“你再说一遍!”他的声音嘶哑,眼眶泛红。

我平静地看着他,任由他抓着。

“我说,我们完了。”

“从你任由另一个女人的灵力信标,在我们的同心佩上留下痕迹开始;从你挂着她送的剑穗,却把我送的收起来开始;从你对着她露出我许久未见的温柔笑容开始。”

“沈寂元,我们就已经完了。”

我的声音不大,但每一个字,都像一把淬了冰的剑,精准地刺入他最脆弱的地方。

他的手,一点点地松开了。

脸上的血色,也一点点地褪尽。

“我……”他张了张嘴,似乎想辩解什么,却发现一切言语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。

是,他没有和安芷仪发生实质性的逾矩行为。

但精神上的背离,有时候,比肉体的背叛更伤人。

他把本该属于我的陪伴、指点、温柔,分给了另一个人。

他让另一个女人的存在,侵占了我们三百年的共同记忆。

这就够了。

我不是那种会哭哭啼啼,乞求丈夫回心转意的女人。

我的骄傲,不允许我这么做。

我是一名阵法师。

阵法之道,讲究的是结构稳定,毫厘不差。

一旦阵眼动摇,或是阵纹出现裂痕,唯一的选择,就是拆除重建。

修修补补,只会留下更大的隐患。

我们的感情,就像一座我精心构建了三百年的大阵。

现在,阵眼,也就是他的心,偏了。

我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,心中没有快意,只有一片荒芜的悲凉。

“碗还没洗。”我提醒他。

他茫然地低下头,看着桌上那碗几乎没怎么动过的馄饨。

汤已经凉了,凝结起一层薄薄的油脂。

就像我们之间,冷却的感情。

我转身,准备离开。

“林师姐!”

身后,传来一个怯怯的,却又带着一丝固执的声音。

是安芷仪。

她终于鼓起勇气,走了过来。

雨水打湿了她的裙摆,她的小脸因为紧张和害怕而显得格外苍白,但那双眼睛,却很亮。

“林师姐,你误会了。”她看着我,声音微微发颤,“我和沈师叔……我们之间是清白的。”

我停下脚步,回头看她。

“清白?”我重复着这个词,觉得有些好笑,“那你告诉我,什么是‘不清白’?”

“是不是一定要等到你们同床共枕,颠鸾倒凤,才算不清白?”

安芷仪的脸瞬间涨得通红,连连摆手。

“不,不是的!我不是那个意思!”

“沈师叔他……他只是指导我剑法。他说我的剑意,和他很像,所以……所以才多指点了我一些。”

“那枚剑穗,也只是我为了感谢师叔的指点,才送给他的谢礼,没有别的意思!”

她急切地解释着,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。

很年轻,也很天真。

天真到以为,一句“清白”,就能抹去所有的暧昧和伤害。

我看着她,忽然觉得有些意兴阑珊。

和她争辩这些,又有什么意义?

问题的根源,从来就不在她身上。

而在我面前这个,我爱了三百年的男人身上。

我不再理会她,目光重新落回沈寂元身上。

“沈寂元,你呢?你也是这么想的吗?”

“你觉得,你只是在‘指点’她?”

“你觉得,你午夜梦回,反复推敲她的剑招,只是为了‘教学’?”

“你觉得,你把她的备注改成亲昵的‘小安’,也只是出于‘师叔的关爱’?”

我每问一句,沈寂元的脸色就更白一分。

我的问题,像剥洋葱一样,一层层剥开他自我欺骗的外衣,露出里面那个动摇、迷茫、甚至有些不堪的内核。

他无言以对。

因为他知道,我说的,全都是事实。

他或许没有想过要背叛我,但他确实,动心了。

在那年轻、明亮、与他剑意高度共鸣的少女身上,他找到了久违的新鲜感与成就感。

那种感觉,是我这个相伴了三百年的、修为停滞不前、连道胎都无法孕育的“旧人”,给不了他的。

空气中,只剩下淅淅沥沥的雨声。

良久,沈寂元终于开口,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打磨过。

“阿姝,对不起。”

他说了对不起。

他承认了。

我的心,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,疼得我几乎无法呼吸。

但我脸上,依旧没有表情。

“我不需要你的对不起。”

“我需要的是一个结果。”

我从储物戒中,取出了一枚空白的玉简,和一柄专门用来刻画誓约的灵犀笔。

“这是‘和离书’。”

“我们今天,就在这里,当着所有人的面,把这件事做个了断。”

“共同财产,我一件不要。你我之间的因果,从此一刀两断。从此,男婚女嫁,各不相干。”

我将玉简和笔,递到他面前。

我的动作,决绝而利落。

沈寂元死死地盯着那枚玉简,仿佛那是什么洪水猛兽。

他的身体在微微颤抖,不是因为冷,而是因为巨大的恐慌。

“不……”他喃喃道,“阿姝,不要这样……”

“你给我一次机会,我……我再也不会了!”

“我跟她断绝一切来往!我把剑穗还给她!我再也不见她了!”

他语无伦次地保证着,像一个溺水的人,拼命想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。

安芷仪站在一旁,眼泪终于决堤,无声地滑落。

她大概也没想到,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。

她那点少女的懵懂情愫,在这样残酷的现实面前,被碾得粉碎。

我看着沈寂元,忽然觉得很累。

三百年的感情,真的能说断就断吗?

我不知道。

我只知道,我不能容忍我的感情里,有任何瑕疵。

就像我构建的阵法,不能容忍任何一条错误的纹路。

“机会?”我轻笑一声,笑声里带着浓浓的嘲讽,“沈寂元,你觉得,什么是机会?”

“忠诚不是一种选择,而是一种义务。”

“克制不是一种恩赐,而是一种本分。”

“当你开始需要‘机会’来维持你的忠诚时,我们的关系,就已经没有意义了。”

我的话,像一把冰冷的尺子,量出了他情感的边界,也量出了我们之间,无法逾越的鸿沟。

他彻底怔住了。

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我。

冷静,理智,甚至……残酷。

像一个手握法典的判官,不带一丝感情地,宣判他的罪责。

他终于意识到,我不是在赌气,也不是在威胁。

我是真的,要离开他。

巨大的恐at和悔恨,如潮水般将他淹没。

他“噗通”一声,跪了下来。

在青鸾剑宗的山门前,在他所有弟子门人的面前,这位天之骄子,青鸾剑宗未来的希望,就这么直挺挺地,跪在了我的面前。

“阿姝。”他仰头看着我,眼中满是血丝,声音里带着破碎的哀鸣,“别走。”

“别离开我。”

“我知道错了,我真的知道错了。”

“没有你,我……”

他的话,哽咽在喉咙里,说不下去。

我看着他跪在地上的身影,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,顺着他俊朗的脸颊滑落,分不清是雨水,还是泪水。

我的心,终究还是软了一下。

三百年的时光,三百年的相濡以沫,怎么可能是一张和离书就能轻易斩断的?

那些共同经历的生死,那些深夜里的相拥取暖,那些平淡岁月里的点滴温馨,都刻在了我的骨血里。

我闭上眼,深吸了一口气,再睁开时,眼底的冰冷,稍稍融化了一些。

“起来。”我说。

他不动,依旧固执地跪着。

“我让你起来。”我加重了语气。

他这才犹豫着,慢慢地站了起来,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,低着头,不敢看我。

我收起了那枚“和离书”玉简。

沈寂元的眼中,闪过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。

但他很快就发现,自己高兴得太早了。

我又取出了一枚新的空白玉简。

“和离书可以不签。”

“但我们要签另一份东西。”

我看着他,一字一顿地说道:

“一份补充契约。”

沈寂元愣住了。

“补充……契约?”

“对。”我点头,“我们的道侣关系,本质上也是一种契est。既然原有的契约,因为某些原因,出现了漏洞和不确定性,那么,我们就需要一份补充契约,来明确双方的权利、义务,以及……违约的代价。”

我的语气,冷静得像在和人谈一笔生意。

沈寂元怔怔地看着我,眼神里充满了陌生。

他可能无法理解,我为什么能把感情,用如此冰冷的“契约”和“条款”来定义。

但我必须这么做。

我需要用这种方式,来重建我早已崩塌的安全感。

我需要用白纸黑字的条款,来约束他那颗已经开始动摇的心。

这或许不浪漫,甚至很功利。

但对于一个阵法师来说,这是最有效,也是唯一能让我安心的方式。

“好。”他沉默了许久,终于艰涩地吐出一个字。

“我签。”

我没有立刻动笔,而是看向了一旁的安芷仪。

“安师妹,你也过来。”

安芷仪浑身一颤,怯生生地走了过来。

“这件事,你是当事人之一。这份契est,你也需要作为见证人,留下一缕神识印记。”

“我需要你明白,有些人和事,是你不能碰,也碰不起的。”

我的话,不带任何情绪,却让安芷仪的脸色,白得像一张纸。

她咬着唇,重重地点了点头。

我不再多言,拿起灵犀笔,开始在玉简上刻画。

我的动作很快,笔走龙蛇,一道道蕴含着天地法则的金色纹路,在玉简上浮现。

“道侣补充契约。”

“甲方:林姝。乙方:沈寂元。”

“鉴于乙方在道侣关系存续期间,存在精神背离、情感动摇之行为,为维护道侣关系之稳定,保障甲方之合法权益,经双方友好协商,达成以下补充条款:”

“第一条:忠诚义务之明确化。”

“乙方沈寂元,不得与除甲方林姝外的任何异性,发生超出正常同门、同道情谊的任何形式的接触。包括但不限于:单独的剑法指导、私下的灵力相授、赠送或接受饱含私人情谊的礼物、在任何通讯法器中进行非必要的、长时间的私聊。”

“特别是针对见证人安芷仪,除宗门公开任务外,禁止一切形式的私下接触。”

我每写一条,沈寂元的脸色就更白一分,安芷仪的头就垂得更低一分。

“第二条:知情权之保障。”

“乙方沈寂元,每日的行程、会见的友人、参与的事务,需在当日亥时前,以传讯符的方式,告知甲方林姝。不得有任何隐瞒或虚报。”

“第三条:共同财产之监管。”

“自本契约签订之日起,甲乙双方共有的所有修炼资源、法宝、丹药、灵石,统一由甲方林姝进行管理和分配。乙方沈寂元每次支取超过一千上品灵石的资源,需向甲方提出书面申请,并说明用途。”

“第四条:违约责任。”

我笔尖一顿,抬头看了沈寂元一眼。

他的嘴唇已经没有一丝血色。

我继续落笔,笔锋比之前更加锐利。

“若乙方沈寂元,违反上述任何一条款,本契约将自动触发‘和离条款’。”

“届时,双方道侣关系立即解除。乙方需净身出户,自愿放弃所有共同财产的百分之九十,并立下心魔大誓,终身不得再踏入云衍宗山门百里之内。”

“同时,乙方需向甲方支付精神损失赔偿,赔偿物为……乙方的一缕本命剑意。”

最后一笔落下,整片玉简金光大盛,一股强大的法则之力,瞬间笼罩了我们三人。

本命剑意!

沈寂元猛地抬头,眼中充满了骇然。

对于一个剑修来说,本命剑意比他的性命还要重要。

失去一缕本命剑意,轻则修为倒退,重则剑心受损,从此道途断绝。

我竟然,要用这个来作为他违约的代价。

何其……狠毒。

“林姝……”他的声音都在发抖,“你……”

我迎上他的目光,眼神里没有丝毫退缩。

“你觉得,我狠吗?”

“沈寂元<y_bin_305>,你有没有想过,当我在同心佩上,看到你和她的伴行记录时,我的心,有多痛?”

“那种痛,不亚于被人抽走一缕神魂。”

“我只是让你提前感受一下,如果你再次背叛我,我将承受的痛苦,会以另一种方式,十倍、百倍地,返还到你的身上。”

“这,很公平。”

我将玉简,推到他的面前。

“签吧。”

“或者,你现在就可以选择不签。那么,我们就执行最初的方案,签那份和离书。”

“二选一,你决定。”

我给了他选择。

一个,是戴上枷锁,继续我们这段已经出现裂痕的感情。

另一个,是获得自由,但要承受失去一切的代价。

沈寂元身后的拳头,攥得死紧,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。

他看着我,眼神里有痛苦,有挣扎,有不甘,但最终,都化为了一片死寂的绝望。

他知道,他没得选。

他不想失去我,更不想失去他奋斗至今的一切。

他伸出颤抖的手,逼出一滴精血,滴落在玉简的乙方签名处。

血珠融入玉简,金光一闪,契约正式生效。

我又看向安芷仪。

她哆哆嗦嗦地,也逼出了一滴精血,滴落在见证人的位置。

做完这一切,我收起玉简,感觉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空了。

我没有赢。

这场仗,从一开始,就没有赢家。

我只是用一种近乎自残的方式,守住了我最后的底线。

“好了。”我吐出一口浊气,“事情解决了。”

我对沈寂元说:“跟我回洞府。”

然后,我甚至没有再看安芷仪一眼,转身,朝着山门内走去。

沈寂元默默地跟在我身后,像一个失去了灵魂的木偶。

我们一前一后,走在青石板铺就的山路上。

雨已经停了。

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青草的清新气息,但我们两人之间的气氛,却比下雨时还要压抑。

一路无话。

回到我们共同的洞府,这里的一切,都还是我离开时的样子。

桌上的茶还温着,显然他之前在这里等过我。

我脱下被雨水浸湿的外袍,走到他面前。

“把那枚剑穗,摘下来。”我命令道。

他身体一僵,默默地解下了腰间那枚崭新的冰蚕丝剑穗。

“用灵火,烧了它。”

他犹豫了一下。

我冷冷地看着他:“需要我帮你吗?”

他闭上眼,指尖升起一簇小小的白色火焰。

那枚精致漂亮的剑穗,在火焰中迅速化为灰烬,连一丝烟尘都没有留下。

“还有你储物戒里,所有和她有关的东西,全部销毁。”

“我不希望在我们的空间里,看到任何属于第三个人的痕迹。”

“我不是善良,我只是不喜欢脏。”

他点点头,神识微动,储物戒中飞出几件小东西,一枚玉簪,几张传讯符,甚至还有一小包她亲手做的糕点。

他没有再犹豫,用灵火将它们一一焚毁。

做完这一切,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,颓然地坐在椅子上。

“阿姝,”他低着头,声音疲惫而沙哑,“这样……你满意了吗?”

我走到他身后,伸出手,轻轻地按在他的太阳穴上,用我温和的灵力,为他舒缓着紧绷的神经。

这是我们多年来的习惯。

他的身体明显地僵硬了一下,但没有抗拒。

“沈寂元,你是不是觉得,我很不近人情?”我轻声问。

他没有说话,算是默认了。

“你觉得,我用一份冷冰冰的契,把我们的感情,变成了一场交易。”

“你觉得,我今天在山门外的所作所为,让你颜面尽失。”

我叹了口气,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。

“可你知不知道,当我看到‘小安’那两个字的时候,我的世界,整个都塌了。”

“我是一名阵法师,我习惯了所有事情都在我的计算和掌控之中。而你,是我们这座‘家’的大阵里,最重要的阵眼。”

“阵眼偏了,你知道对我来说,意味着什么吗?”

“意味着天崩地裂。”

我的声音很轻,却让他的身体,微微颤抖起来。

“我没有当众哭闹,没有找她撕打,已经是我全部的克制了。”

“我支起那个馄饨摊,不是为了羞辱你。我是想提醒你,也提醒我自己,我们是从哪里开始的。”

“那碗馄饨,是我们最初的约定。我希望你吃下去的时候,能想起我们一起走过的三百年,而不是你和她之间,那短短一年的‘剑意共鸣’。”

我的手,从他的太阳穴滑下,轻轻覆在他的眼睛上。

“寂元,我累了。”

“我没有力气再去猜你的心,也没有精力去防备下一个‘安芷仪’的出现。”

“那份契约,不是为了羞辱你,而是为了保护我。”

“它就像我布下的一道防御阵法。或许它会让你觉得不舒服,觉得被束缚。但它能让我感觉到,我们的‘家’,还在我的掌控之中。”

“它能让我,安心。”

洞府里,一片寂静。

许久,我感觉到手心传来一阵湿热。

他哭了。

这个一向骄傲、坚毅的男人,在我面前,无声地哭了。

他反手握住我的手,握得很紧很紧。

“对不起……”他重复着这三个字,声音哽咽,“阿姝,对不起……”

我没有再说话,只是任由他握着我的手。

我知道,我们之间那道巨大的裂痕,不可能因为几句话,几滴眼泪,就瞬间愈合。

但至少,他开始懂我了。

这就够了。

那天晚上,我什么都没做,只是像往常一样,打坐修炼。

他也没有打扰我,只是静静地坐在不远处,看着我。

他的目光,专注而深沉,像是在看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。

第二天一早,我醒来时,他已经不在洞府里了。

桌上,放着一份温热的早餐,还有一张传讯符。

我拿起传讯符,神识扫过。

“卯时,宗门晨会。辰时,指导内门弟子剑法(公开课,三百人)。巳时,与炼器堂张长老商议佩剑重铸事宜。午时,回洞府与你一同用饭。未时……”

他把他一天的行程,清清楚楚地列了出来。

完全按照契约的第一条和第二条执行。

我看着那张传讯符,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。

有点好笑,又有点心酸。

我默默地吃完了早餐。

午时,他准时回来了。

我们一起,沉默地吃完了午饭。

下午,我没有留在青鸾剑宗,而是回了云衍宗。

我也有我自己的事要做。

临走前,他对我说:“阿姝,等我。”

我知道他是什么意思。

他在说,他会用行动,来证明他的改变。

接下来的一个月,我每天都能准时收到他的“行程报备”传讯符。

从不间断。

内容详细到,他和哪位师兄弟多说了几句话,宗门食堂的饭菜是什么口味。

一开始,我觉得很刻意,甚至有些滑稽。

但渐渐地,我习惯了。

这种被“报备”的感觉,就像每天都能触摸到那座大阵的阵眼,让我能清晰地感知到它的位置和状态。

我的心,一点点地,安定了下来。

这天,我正在阵法堂里推演一座新的护山大阵,沈寂元的师尊,青鸾剑宗的掌门夫人,清月真人,忽然到访。

清月真人是我和沈寂元道侣之礼的见证人,待我如半个女儿。

她屏退了左右,单独和我待在静室里。

她没有提我和沈寂元之间发生的事,只是拉着我的手,闲话家常。

最后,她从储物手镯里,取出了一个玉盒,递给我。

“阿姝,这是我早年得到的一枚‘九转还阳果’,你拿去,对你的身体或许有些好处。”

九转还阳果,是传说中的天材地宝,有活死人、肉白骨之效,更能改善修士体质,增加受孕几率。

其价值,不可估量。

我连忙推辞:“师娘,这太贵重了,我不能收。”

清月真人却不容我拒绝,将玉盒塞进我手里。

“傻孩子,跟我还客气什么。”

她拍了拍我的手背,意有所指地说:“一个家,总要有一个人,是那个‘定海神针’。寂元那孩子,性子像剑,太锐利,容易伤人伤己。这些年,有你在他身边磨着他,是他的福气。”

“夫妻之间,哪有不磕磕碰碰的。牙齿还有咬到舌头的时候呢geo。”

“重要的是,家还在,人还在,就行了。”

她又从手腕上,褪下一只通体翠绿的玉镯。

“这个,是我当年的嫁妆,一件不错的防御法宝。你戴着,就当是我这个做长辈的,给你的一点心意。”

我看着她慈和的眼睛,眼眶一热。

我明白了。

她什么都知道了。

她不是来问责,也不是来调解。

她是来,支持我的。

她用这种方式,告诉我,沈家,或者说,整个青鸾剑宗的高层,是站在我这边的。

我才是他们承认的,沈寂元的道侣,这个家的女主人。

我收下了果子和玉镯,真心实意地对她行了一礼。

“谢谢师娘。”

清月真人走后,我打开玉盒,看着那枚流光溢彩的灵果,心中百感交集。

我把我们之间最不堪的一面,变成了冷冰冰的契约条款。

而她,却用最传统、最温情的方式,来弥合我们之间的裂痕,巩固我的地位。

或许,这世间的关系,本就不是非黑即白的。

它需要理性的框架,也需要感性的温度。

我将九转还阳果,小心地收了起来。

我没有立刻服用。

我想等。

等到我们之间的那道裂痕,被时间彻底抚平。

等到我能再次毫无芥蒂地,对他敞开心扉。

到那时,我们再一起,迎接一个新生命的到来。

日子,就在这种平静而又带着点刻意的修复中,一天天过去。

沈寂元依旧每天报备行程,风雨无阻。

他不再去后山听雨轩,藏经阁也只去弟子们都能进入的下三层。

他再也没有,和安芷仪有过任何私下的接触。

我听说,安芷仪在大病一场后,向宗门申请了去极北之地的镇魔前线,进行为期十年的历练。

她用这种方式,与过去做了告别。

一切,似乎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。

我们之间的关系,就像那只被我不小心摔出裂纹的茶杯,虽然丑陋的疤痕还在,但用我炼制的“补天胶”一点点黏合起来后,至少,它又能盛水了。

甚至,比以前更能让我时时警醒,要小心呵護。

这天晚上,我终于完成了那座新的护山大阵的最终推演,心情很好。

我拿出许久未动的厨具,想为自己做一碗馄饨。

不是为了纪念谁,也不是为了提醒谁。

只是单纯地,想吃了。

就在我包好最后一个馄饨,准备下锅时。

一枚传讯符,毫无征兆地,穿透了阵法堂的禁制,悬停在了我的面前。

不是沈寂元的。

他的传讯符,我熟悉。

这是一枚完全陌生的传讯符,上面没有任何灵力署名,气息隐晦而诡异。

我心中一凛,生出一丝不祥的预感。

我伸出手,点开了它。

一道冰冷、带着恶意的神念,瞬间涌入我的识海。

“林师姐,你以为这就结束了吗?”

“你以为,用一纸契约,就能锁住一个剑修的心吗?”

“沈师兄的剑心,早已不在你那里了。他需要的不是契约,是共鸣。”

我的心,猛地一沉。

这声音……是陌生的。

但言语间的恶意,却如此熟悉。

还没等我反应过来,第二道神念,接踵而至。

那句话,像一道来自九幽的惊雷,在我脑海中轰然炸响。

“顺便一提,你那迟迟无法孕育道胎的‘顽石之体’……”

“你有没有想过,真的只是天生的吗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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